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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人來人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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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悔坐在教務處門口的樓梯上,眼睛盯著掛在樓道裏的掛表。嘀嗒,嘀嗒,嘀嗒。秒針枯燥地行進。

比教務處的商老太太所說的“可以拿成績單”的時間過去46分鐘了。楊不悔身上的汗不斷地往外冒,頭發粘在了後脖子上,T恤貼在後背上,兩三只膩蟲,不小心地停留在她汗津津的腿上,也被粘住,在徒勞地掙紮。

47分。。。。。48分。。。。。。一個小時。。。。。。不長,還不夠長。剛才有個畢業後留在學生處工作的師兄,上樓來取東西,都已經走過了,又回了一下頭問,“你是等商老太?多久了?”“一個小時。”她回答。那師兄嘿嘿笑了,“做好思想準備,有一次老太跟我約好了取材料,說的9點,11點半才到。”

揚不悔沒吭聲。這已經是她第四次等在這裏,思想準備早就做得十足充分。她啃著自己中指的指節,望著掛表。

等。

幾步一停的腳步聲終於遠遠地從一樓傳了上來,楊不悔站起身,伸頭往下看了一眼,商老太太身後跟著個手捧兩個盒飯兩瓶冰紅茶的年輕老師,正在往樓上走。楊不悔飛快地撣了撣短褲上粘的塵土,兩步跨到老太辦公室的門邊,站好,揉了揉已經麻木的臉頰。

“商老師。”

楊不悔希望自己這時的神情是恭謹而又不至於猥瑣的。

“幹嗎呀?一報到就來找,想調班?去去去,不允許。你分多高也不允許。”老太太立刻皺起眉頭,開門的同時不耐煩地瞥了她兩眼。

揚不悔不知道自己是該為被認為是18歲的小姑娘而竊喜,還是為了老太太把講好的約定忘記得一幹二凈而痛哭。她小心地說道,“商老師,我來取成績單的。”

“成績單?!”老太太這時已經打開了門,坐到了自己辦公桌的後面,拿過一瓶冰紅茶,咕嘟咕嘟地喝了兩口之後把瓶子頓在桌上,沒好氣地說,“剛開學就鬧騰成績單,你們想在想出國想瘋了吧?現在還不到時候呢,專心上專業課,實習去!”說罷打開飯盒。

“商老師,我已經畢業了。”

“畢業了?”商老太一楞,接著擺了擺手,“那也等過幾天再說。新生報到這麽多事兒,今天沒時間。”

“您暑假前說,讓我新生報到的第一天來取的。” 楊不悔相信自己依然帶著禮貌的笑容。

“信口開河。”商老太翻翻眼睛,拔拉著飯盒裏的菜,把姜絲和蒜瓣挑出去,“暑假前你要是來了的話早就辦完了―――除非你最後一天來,那我也不會答應開學第一天就給你。現在的學生,來得倒真是快。為去西域什麽謊都扯。。。。。。。”

揚不悔覺得腦袋發大,一句“你他媽才是信口開河。”已經沖到嘴邊,接著她就要兩步沖過去,幫助老太太回憶:自己暑假前第一次來,她說要打電話跟實習醫院核實一下實習成績,讓放下成績冊下午過來,可是下午從三點到五點,這個門一直沒有開過;第二天再來,同時有5,6個人等著,迎國家首腦似的列隊在教務處門口等著姍姍來遲的老人家,終於被告知放假前一天來取;三天後,揚不悔拿到了成績單,看也沒看地就塞在了書包裏,才走到門口,聽見裏面一個人在說,“商老師,這肯定錯了,名字是我的,可是幾乎沒有一門成績是我的。。。。。。”楊不悔停住,抽出自己的成績單掃了一眼,回轉頭,發現說話的人正是那天列隊的人中的一個,耷拉著眉毛,一臉的無可奈何。楊不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笑得出來,可是她真的靠著門笑了,揚著自己手裏的成績單沖那人道,“那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的?”

她想她一定會出離憤怒地站在老太太跟前,如連珠炮般地說出這些事實。

不少師兄師姐曾經談論起教務處商老太,說她是出了名的糊塗得要命偏偏還頑固得要死,無論她是記錯了還是做錯了,你若是在她跟前跟她擺事實講道理,她一定會老羞成怒,那麽你要辦的事情,也就泡了湯。無論如何,都要像自己理虧一樣求懇。當時楊不悔挑起眉毛瞪大了眼睛道,憑什麽?總得講是非黑白吧?

憑什麽?張無忌曾經板著手指頭一一列舉。憑她從十八歲就在那間辦公室裏,教務處主任的位子也做了十幾年;憑她老公商寶震是支援青海犧牲殉職,她孤兒寡婦十幾年卻不要朝廷的一分補助,說我丈夫是英雄,我自己有一雙手,是用來工作的,不是伸出來等著救助的,是學校宣傳的典型;憑她再過一年也要退了,無論如何,幾個年輕的校領導,也要全了“人性化管理”“尊老敬賢”的美名。。。。。。

“莫名其妙。”揚不悔曾經不服地說,“一碼事是一碼事。她領撫恤金受照顧是應該的,要靠自己一雙手是更了不起,可是既然幹工作就要敬業嗎,瀆職就是她的錯。”楊不悔當時不屑地瞥了張無忌一眼,“就是你們一幹沒原則的軟柿子,把她慣出來的毛病。要是我,就偏要和她一點一點地講道理!”

“妹妹你猛。”張無忌誇張地沖她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說,“俺們軟柿子們,就等著你給伸張正義的那一天了。”

如今,很猛的楊不悔,終於站在了著名的商老太跟前,有了跟她一點一點地講道理的機會。她咬著嘴唇不出聲地站著。

“商老師,我確實暑假前來過幾趟,但是您都忙,您說讓我開學第一天過來試試。我大後天的機票,就要走了,實在是沒辦法,麻煩您。。。。。求您破例幫個忙。” 楊不悔恭敬地,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說完這話,她低下了頭,心中一片恍惚。

是不是控制她的言行的神精,在傳導上突然間出了問題,讓她的言行,偏離了一貫的軌道?假如是的話,那麽,最近,她的神經,已經出了不止一次的問題,恐怕就要惡化為器質性病變,徹底地喪失功能了。

兩個月前,她終於做完了第一份護工,看著那父子倆收拾東西的時候,她走到跟前,平淡地說,“我最後的6天並沒有作任何惹您們生氣的事兒吧?該做的事情,沒有少做吧?”

那兒子尚未說話,他爸爸說道,“你後來表現不錯。”

“那麽,”她看著他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既然上次,我們起了爭執,您兒子說過看我的表現----那麽,這最後六天的薪水,你們不會繼續克扣了吧?”

“你不是說不是為錢麽?”那兒子嘿嘿一笑,“露型了吧。跟我耍這個,嫩。”

她抿著嘴唇看著他們,不說話。那老人皺眉沖兒子道,“別廢話了,該給她給她。”

她拿到了她自己賺的第一份錢。把從自己銀行卡取出來的租筒子樓租金,前幾天的盒飯錢,填補了上去。這簡直可以算得上“嗟來之食”了吧?該是寧可餓死也不吃的。但是,不管怎麽吃“嗟來之食”,無論如何,是“獨立自主,自立更生”了,在那一分鐘裏,她畢竟兌現了自己大義凜然地說下的話。拿過那幾張鈔票的時候,委屈混合著她心裏驅之不去的痛楚,她有一種從所謂有的失望,很長時間看見什麽也不能高興起來,而想起殷梨亭,想起父親,卻有一種莫名的悲情的痛快。

她簡直是突然間便被全世界一起欺負著。

父親強迫她去西域,而就在同一天,殷梨亭親口說了,“不敢”擔負她終生的快樂。然後,這這兩個半月以來,她努力地想把每件事做好,讓他們讓自己看看自己的堅強和能力,然而,沒有半件事情,能順利地如她所願。她一直在鬥爭,跟身周的一切。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跟她做對,從筒子樓一直往下滴水的水管,到她在共用的衛生間洗澡的時候,使勁踢門喊“快點快點姐姐,我憋不住了”的鄰屋小男孩,到嫌她把廚房弄得一團亂糟而呵斥了她半個小時的胖房東;從她做第三份護工的病人由於兒女忙,不能每天陪著她經常莫名其妙的發脾氣,拿她做撒氣桶----兌的溫水不夠熱,梳頭太重所以她掉了頭發,買回來的雜志,頁角有一點臟,到她做家教的那個初一女孩,一到講正經的就犯困,x^-3x-4=0的方程式費了20分鐘才解出x之後,神秘兮兮地問她,從醫學上講,是不是跟男人上過床之後,胸的號碼會變大,並且追問她大學期間有沒有跟男朋友上過床,到小孩的家長沒完沒了地跟她抱怨孩子書念得不好的理由是學校的老師都是蠢貨,現在的教育制度不夠好,不適合她孩子的發展。她只能點頭聽著---她已經明白了“雇主”的至高無上,“雇員”的本分地位,那句“拉不出屎賴茅房”,只能狠狠地壓在心裏。

於是,她的“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在開始,本來有著憤懣但卻昂揚的志氣,很快就成了咬緊牙關的堅持,再之後,變為對那些未曾想到的,層出不窮地迎面而來的問題的被動的反應。

在鬥爭的空隙裏,她偶爾會想,這個世界為什麽居然可以變得這麽豈有此理。

父親不止一次地等在她住的筒子樓樓下,逼她,勸她回家,“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了,你說你這是在幹什麽呢?”父親氣急敗壞而又無可奈何地說。

“我只是不想要被當成個不會想的物件,說帶就帶走,想推開就推開,替我做決定。”她緊繃著臉說。

“幫你做決定,不是因為疼你,不願意你受苦?”父親來回地踱步,“你看看你現在。。。。。。”

“我一點也不苦。”她強硬地說,“到了西域,我還是要自己管自己,自己養自己,你不要幹涉我。”然而心裏卻虛了一下,苦?不苦?假如沒有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堅持,順隨著父親和。。。他的話,縱然傷心,是不是,畢竟,不用跟這個豈有此理的世界鬥爭了呢?

無論苦與不苦,她都要堅持下去,雖然,到了後來,她已經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麽了。



“商老師,麻煩您。”楊不悔再重覆了一遍,“我知道不該催,只是要跟我爸爸的行程安排,走得實在急了。”

商老太慢慢地嚼完一口雞肉,上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覺得確實有幾分印象;猶豫了十幾秒的時間,對楊不悔道,“那我就破個例。這樣,你自己到對面電腦上做去,做完了,拿給我過目。”

“謝謝老師。”楊不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到對面電腦跟前坐下,開機,進入系統,找到標準化表格,照著成績冊把從進校到進科實習每一門的成績敲進去。

窗外很熱鬧,在樓裏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音樂,以及間插著喇叭裏面“臨床XX班的新生到校醫院門口排隊檢查肝功”“藥學XX班新生到馳騁廳排隊” “公衛學院新生到科學報告廳領調查表”。楊不悔側頭往窗外看下去,拉著行李箱子的新生交錯而過,伸頭張望的,焦急地看表的,興高采烈地跟新認識的同伴高談闊論的。。。。。。為了即將開始的一段嶄新的生活,而興奮,緊張,新奇麽?

揚不悔楞了一下,想回憶起自己第一天走進這個校門的心情,卻沒有太多的印象。她扭回頭,繼續地敲著分數,核對著分數旁邊的科目名稱。有機,解剖,組胚,生理,生化,這些個名詞,合上旁邊的數字,就是醫學院的生活----如那件單調的白衣,沒有太多屬於青春的繽紛靚麗的色彩;每天不情願地迷糊著去早操,用舊課本在自習室占座,期末考試期間翻窗越欄地鉆進通宵教室,淩晨四點聽著蟬開始鳴叫的聲音,念叨著血管的走向,肌肉的名稱,甚至在解剖之前,她曾經為了怕一睡著忘記了才死記硬背下來的名詞,硬挺著一夜不睡,在通宵自習室,熬到了第二天考試的時候。

所有人都覺得她大而化之,莽撞沖動,跟醫學院的氣氛,很不相合,但是她卻從來沒有反感過醫學部的枯燥沈悶。她想,“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這八個字,就該是如此厚重。雖然父親說,精益求精地鉆研本行業務原本是每一個行業的本分,不明白怎麽到了醫療行業,就一定要文學化地煽情;韋一笑補充,其實糧油店師傅的工作更加“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你一輩子還是有可能不上醫院地健康地活著,但能不吃飯地健康地活著麽?楊不悔聽了為之氣結,他們應該遠比她理解這個行業的精神和意義,她沒有任何爭論的資格;然而活潑外向的她,卻很奇怪地仰慕和渴望這種厚重。

大二的時候,汴大校本部辦專家講座,每簽一張票給0。3個選修學分。有一次是個心理學家,講到他對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的研究,認為他們都會有某種不安全感,有強烈的尋求保護,尋求陪伴的欲望,可以表現為不同的極端,極端依賴別人的,和極端孤僻自閉的,這種孩子,比家庭溫暖的孩子,更需要一個穩固的支點。。。。。。說得很玄妙,很深奧,楊不悔聽那個講座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其實就是研究對象之一,只是慶幸這門如此讓人暈菜的講座多虧記到就拿學分,不用考試,否則她肯定得掛掉;直到去洗手間的時候,聽見溫青青方怡她們低聲議論,說這個人的理論頗有欠缺,比如楊不悔,怎麽就完全不像他說的任何一種?楊不悔聽見這話躲在裏面沒有出來,直到她們走遠了;她的心裏有幾分茫然,她想,難道自己是真的太沒心沒肺了麽?或者也不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她簡單地快樂的生活裏,偶爾會有一忽兒茫然的空落。在這時候,她莫名地渴望些什麽,卻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些什麽。或者,這就是一種潛意識的孤獨感嗎?

她並沒有多想,只是某一天,某一個時刻,那個醫院裏無數穿著白衣念過“形式化”的誓言的人中,普通的他,讓她的模糊的渴望,突然變得清晰。她想,那種看得見的堅韌,安靜,沈實,淡然,和看不見的柔和與溫暖,是真正能夠擔得起“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氣韻,也是真正能夠讓她的生活充盈的陪伴。

她想要以一生的幸福相托。

他說,他想要,但是不敢,擔負不起。他擔負得起別人的健康和生命,但是擔負不起她的幸福和快樂。

如今,他只是她的成績冊上,外科總論的成績旁邊,負責教師簽字那一欄上,規規整整的三個字。沒有其他。

無論她怎麽堅持,無論她為了這個堅持要經受什麽,他現在都只是那三個字而已了。

楊不悔把這個兩位數字打進去,聽見對面商老太已經從今年高考汴大醫學院的招生情況扯到了中流路上最大的批發市場“五角星”,以及裏面兩塊錢一大排的原子筆寫到一半會開始漏油。感嘆完汴梁自由市場上賣的黃瓜是一年不如一年,雞蛋也越來越小了之後,感嘆現在的學生一年比一年差勁。浮躁,就想著西域,倭國,甚至高麗,浮躁!

揚不悔站起來,把打好的成績單和成績冊一起遞到她跟前,“老師,請您核對一下。”

商老太接過去,楊不悔直起腰。

在汴梁的最後一件值得做的事,就要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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